上海女人 杨显惠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湖北省人,高中毕业,1948年参加 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 炸断。 回国治疗后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缘 他到甘肃省公安厅 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不久, 组织部门调 派到酒泉地区 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一名生产干事。1957年他被定位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1960年12月以后,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 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你 。县的土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 他到了土农杨。轻 领导又作 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 哪有右 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 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1969年,因为战各的原因,十工农场的 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 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我们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间房子 里。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进了许多夹边沟 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 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 她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说衬,1960年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 一句括新添中作业站的右派- 一除去死 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了的,全都千移到了高台县明水乡的一片荒滩上。省劳 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那片荒滩上建一片 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 要开垦五十万亩土地。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 ,其他农场的领导很 没有按计划调人,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人,分别住在祁连山前的 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 挺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沟 是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 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 这样的窑洞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组最早是二十 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 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全住在这个窑润里。我们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 總长海。右显岁文、钟自 .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 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米了。对了,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 他在两个月前就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年代就参加 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宜传部的干部。文大业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 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西死掉的。对了,董建义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 死掉的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他从自己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 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 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
上海女人 杨显惠 1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湖北省人,高中毕业,1948 年参加 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 炸断。 回国治疗后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缘故,组织部门调 他到甘肃省公安厅,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不久,又被下派到酒泉地区 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一名生产干事。1957 年他被定位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1960 年 12 月以后,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 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你 到安西县的十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人吧。他到了十工农场,场 领导又作难了: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哪有右派招工的道理?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 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 1969 年,因为战各的原因,十工农场的 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 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我们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间房子 里。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讲了许多夹边沟 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 她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说过,1960 年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包括新添屯作业站的右派——除去死 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了的,全都迁移到了高台县明水乡的一片荒滩上。省劳 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那片荒滩上建一片 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要开垦五十万亩土地。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其他农场的领导很贼, 没有按计划调人,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人,分别住在祁连山前的 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 蜒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沟 是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 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 这样的窑洞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组最早是二十 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 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全住在这个窑洞里。我们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 魏长海,还有晁崇文、钟毓良、章.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 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对了,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 他在两个月前就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年代就参加 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宣传部的干部。文大业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 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西死掉的。对了,董建义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 死掉的。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他从自己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 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 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
茎杆比骆蛇草的茎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河西的农民 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它当烧柴,有的把它挖来埋在田埂上做风墙 一挡风 黄茅草的草籽是能吃的,这我们原来不知道 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 他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 拿者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 再拉着床单摇晃,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黄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小, 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 就成 当然,那么小的 你是听 见操声的 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 那就是爆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一定要藏好,干部们要检查的, 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没收了。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饭盒里煮,煮者煮着就成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 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筷子一排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 边搅 边吹,叫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 柔柔的 把它拉成条状。拉长 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的, 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这 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肖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 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 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莱什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 喝下去。在它沿鞋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合把子里的其他食物 树叶子呀。干呀 还有别的杂草籽 粘有 结成硬快堵在肠子里形成梗阻。 我估计 在夹边沟和明 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汤”而致死。有些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 了,但另一些人的想法是嚼若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粉汤”的粘性 估计不足。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答:饿得等不及 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几口?就几口吗?他回答,也就半碗。我说这可怎 么办呀?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子排泄出来。我立即跑出去跑 了一横场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得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写 药。我到哪里绘你找泻药去! 医生说的话也对,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胜东西拉南疾。右些人拉得起不了床 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呢,想活我就给你掏: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 每天供应的十二两(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原粮不能提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 们把谷糖呀、树叶和草好呀,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清化 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 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 能排泄出几个粪蛋 有人在骂人的时候 你打隔怎么是草腥味的 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澄出的东西就是和驴粪蛋一样的 草团子。经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 一个人趴在地上撅者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地 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 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侯,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但又排不 出来。我马上和他一起走到窑洞外边去,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者屁股,我跪在后边进行操 作。但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很多菜叶、 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一起,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
茎杆比骆驼草的茎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河西的农民 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它当烧柴,有的把它挖来埋在田埂上做风墙 ——挡风。黄茅草的草籽是能吃的,这我们原来不知道,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 他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 拿着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 再拉着床单摇晃,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黄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小,一 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 就成。当然,那么小的籽儿,你是听不见爆声的,要用眼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了一下, 那就是爆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一定要藏好,干部们要检查的, 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没收了。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饭盒里煮,煮着煮着就成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 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一 边搅一边吹,叫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柔柔的。把它拉成条状。拉长 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的,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这 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 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 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 喝下去。在它还没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干菜呀, 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快堵在肠子里形成梗阻。我估计,在夹边沟和明 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汤”而致死。有些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 了,但另一些人的想法是嚼着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粉汤”的粘性 估计不足。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答:饿得等不及 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几口?就几口吗?他回答,也就半碗。我说这可怎 么办呀?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子排泄出来。我立即跑出去跑 了一趟场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得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泻 药,我到哪里给你找泻药去! 医生说的话也对,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脏东西拉痢疾。有些人拉得起不了床, 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呢,想活我就给你掏!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 每天供应的十二两(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原粮不能提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 们把谷糠呀、树叶和草籽呀,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 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 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蛋蛋。有人在骂人的时候说,你打嗝怎么是草腥味的! 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和驴粪蛋一样的 草团子。经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 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地 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 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但又排泄不 出来。我马上和他一起走到窑洞外边去,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着屁股,我跪在后边进行操 作。但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很多菜叶、 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一起,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
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 化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动,根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 又痛苦难忍呻吟不 最后的结果是我的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 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 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唯 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建义。黄建义是省人民医院的泌尿科医生 上海人 印象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份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 和他不在 个队。1959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去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搞的《建国十周 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两坐在了一起 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粮票的。这是他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 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 会的。 可借那 的饭馆里实饭也是定量 一顿的机 只实斗 有的人为了多脱 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家饭馆。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 北建设的热湖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 医院做泌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牛该子,就没跟他来。他不 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海,否则也就来了 董建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次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 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建义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 慢因像是吃什么都不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吃东西讲穷得 很。别人挖菜呀捋草好呀读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脏,说不卫生,不吃 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 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 样说话呀? 我说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 他告诉我,因为肝硬化 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建义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 一人们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粮一一就有少数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七 两,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莱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亡就开始了。 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 或者在窑洞里睡觉 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蝴 蜴都速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是董建义不吃那些东西,每 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捱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 文啦,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为右派到了央边沟,他女 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梢来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 个多月, 他的 身体就 可逆转地衰弱了,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不 了,银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同,怪吓人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 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就跪者挪过去。 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开
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 化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动,根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 又痛苦难忍呻吟不止。 最后的结果是我的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一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2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 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唯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建义。董建义是省人民医院的泌尿科医生,上海人, 印象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院。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我 和他不在一个队。1959 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去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搞的《建国十周 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俩坐在了一起。 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粮票的。这是他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 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就决不会放过吃一顿的机 会的。可惜那时的饭馆里卖饭也是定量,只卖半斤小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有的人为了多吃一 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家饭馆。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了他是在 1956 年支援大西 北建设的热潮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 医院做泌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没跟他来。他还 说,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海,否则也就来了。 董建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次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 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建义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 慢咽像是吃什么都不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吃东西讲究得 很。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嫌脏,说不卫生,不吃。 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 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 样说话呀? 我说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 他告诉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建义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 —人们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粮——就有少数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七 两,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亡就开始了。 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 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蜥 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是董建义不吃那些东西,每 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捱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 文啦,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 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捎来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地衰弱了,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 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怪吓人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 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就跪着挪过去。 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开
那是11月中句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密洞门口的地方煮从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一一这 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到筷子粗细,生吃是辣的,煮熟后有一点甜味 一董建 义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 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使用筷子搛了几根给他 他却推开了 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回到兰州去,这是没问 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 穿不上鞋了。说真的,到了11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过的魏长 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米,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 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 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 跑了。民勤县供销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迷跑的人总归是 个别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是对上级抱 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 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 ,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 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 就怕一失足转成干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见我无语,董建义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者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 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不是好现象。 我说,你不要胡更乱相。那是你睹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我没有瞌睡 一天到晚 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 是预兆. 我说,转睡了,你是打肿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直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 说最近要米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 她能来就快来吧。我还告诉她 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我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若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等几天,可能还能见者她。 今天早晨起床,晕孩又出现了,不能等了,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甲乱想,你想老德相疯了,神经错乱 他仍然苦笑 然后说 你不要打盆 ,我求你的事很简雪 其实很简单 但份 定要办 当然哕,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 你把我卷起来,就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密洞本米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以靠若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 出了很大的一片空档。他指了指那片空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 况告诉她。叫她把我的尸体运回上海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 的心当时抽紧了,不知说什么好。静了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 把自己埋在这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都劝我不要来大西北, 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我真后悔,后悔投听他们的话。那
那是 11 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这 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到筷子粗细,生吃是辣的,煮熟后有一点甜味——董建 义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便用筷子搛了几根给他。他却推开了, 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回到兰州去,这是没问 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 穿不上鞋了。说真的,到了 11 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过的魏长 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 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 了。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 跑了。民勤县供销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逃跑的人总归是 个别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是对上级抱 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 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 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3 见我无语,董建义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我说,你说吧。 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着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 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不是好现象。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我没有瞌睡,一天到晚 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 是预兆. 我说,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 说最近要来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 她能来就快来吧。我还告诉她,如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我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着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等几天,可能还能见着她。 今天早晨起床,晕眩又出现了,不能等了,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思乱想,你想老婆想疯了,神经错乱。 他仍然苦笑,然后说,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简单,其实很简单,但你一定要办。 当然哕,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 你把我卷起来,就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以靠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 出了很大的一片空档。他指了指那片空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 况告诉她。叫她把我的尸体运回上海去。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 的心当时抽紧了,不知说什么好。静了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 把自己埋在这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都劝我不要来大西北, 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我真后悔,后悔投听他们的话。那
天董建义说了很多话,并且最后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 拾出去理了。否则会发身的,太脏 三天后董建义死去。我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 董建义不是,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者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 说他女人快到了,看来用不若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这 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申影里君到村,我总认为那是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建义死后,我相信了, 艺术是真实的。遵照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塞到窑 洞的角落里, 等他女人来收户】 维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 由农场组织的掩埋小组 走埋掉,但董建义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遇上农场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 着叫人走进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建义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掉了。为了对 董建义的女人有个交待,我跟若掩埋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过了一天,我们就明白刘场长亲自带人清理尸体的原因 天中车 山水沟里突 来了几位 不速之客 他们大都穿着军大衣,但又不是军人,其 中还有两位女同志。他们一间挨一间进了几问窑洞和地窝子,和右派们说话,问他们从哪个 单位来的,多长时间了,犯的什么错误,每天吃多少粮食。他们走后不久,就有消息传开来: 中央的一个工作组来过了,是由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挂帅的,调查夹边沟的情况。传闻 环说某某右派认识那位副部长,两个人还说了话。副部长是位女同志 这个消良直是制舞人心 ,人们都以为中央来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右派们要离开明水要 回家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还是在夹边沟的时候 就有消总说,夹边沟饿死了不少人 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过了几天,看不见什么动静,人们的心又凉了下 来。 夹边沟的右派门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还真与那位刷部长的到来有关,但是 我们不是同到雀建的故电上来。大约是苦建义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年他的古人到了明 水。他是从高台火车站下火车,东打听西打听来到明水乡的山水沟的 她问董建义住在哪儿,有人把她支到了我们的窑同。 我的铺靠近门口,我首先听见有人威董建义。这声音是陌生的,似乎是个女人 我就问了一声谁找董建义。 我,是我找带建义。 的一惊, 我明白她是谁了。我慌慌地站起, 一时间竞然忘了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 的硬土上。但我顾不得疼痛,低声对窑洞里的右派们喊了一声老茧的爱人来了,然后才对洞 口说,哦,哦,你是.进来吧。 窑洞里像是刮起一阵旋风,躺者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乱纷纷 的亲声中,洞口的草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从台阶上爬上来,进了窑洞。她的头也在顶 壁上碰了一下,她扭者脸看我,躬着腰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叫顾晓云。我是来看董建义的 他是住这儿吗 是,是,住这儿,住这儿,可这阵 说实在话,这些天我就没想过她来了怎么和她说话。我原本以为董建义死去六七天了, 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掊得我一阵慌乱 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 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 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 下,我跟你说。你是董建义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建义的爱人,但她没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
天董建义说了很多话,并且最后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 抬出去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建义死去。我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 董建义不是,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 说他女人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这 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总认为那是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建义死后,我相信了, 艺术是真实的。遵照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塞到窑 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 谁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由农场组织的掩埋小组拉 走埋掉,但董建义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遇上农场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 着叫人走进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建义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掉了。为了对 董建义的女人有个交待,我跟着掩埋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过了一天,我们就明白刘场长亲自带人清理尸体的原因了。 这天中午,山水沟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大都穿着军大衣,但又不是军人,其 中还有两位女同志。他们一间挨一间进了几问窑洞和地窝子,和右派们说话,问他们从哪个 单位来的,多长时间了,犯的什么错误,每天吃多少粮食。他们走后不久,就有消息传开来: 中央的一个工作组来过了,是由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挂帅的,调查夹边沟的情况。传闻 还说某某右派认识那位副部长,两个人还说了话。副部长是位女同志。 这个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们都以为中央来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右派们要离开明水要 回家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在夹边沟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夹边沟饿死了不少人, 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过了几天,看不见什么动静,人们的心又凉了下 来。 夹边沟的右派们回家,是 1961 年 1 月份的事情,还真与那位副部长的到来有关,但是 我们还是回到董建义的故事上来吧。大约是董建义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 水。他是从高台火车站下火车,东打听西打听来到明水乡的山水沟的。 她问董建义住在哪儿,有人把她支到了我们的窑洞。 我的铺靠近门口,我首先听见有人喊董建义。这声音是陌生的,似乎是个女人。 我就问了一声谁找董建义。 我,是我找董建义。 蓦的一惊,我明白她是谁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时间竟然忘了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 的硬土上。但我顾不得疼痛,低声对窑洞里的右派们喊了一声老董的爱人来了,然后才对洞 口说,哦,哦,你是.进来吧。 窑洞里像是刮起一阵旋风,躺着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乱纷纷 的窸声中,洞口的草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从台阶上爬上来,进了窑洞。她的头也在顶 壁上碰了一下,她扭着脸看我,躬着腰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叫顾晓云。我是来看董建义的。 他是住这儿吗? 是,是,住这儿,住这儿,可这阵. 说实在话,这些天我就没想过她来了怎么和她说话。我原本以为董建义死去六七天了, 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我一阵慌乱。 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 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 下,我跟你说。你是董建义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建义的爱人,但她没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