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记念 鲁迅 我早己想写一点文字,来记今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 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辣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 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 即一 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2)同 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 《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3)。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 〔4】先生作的《白葬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和诗人彼得斐(5)的几首诗 当时的《奔流》的编辑 者鲁迅接到了 他的技 便来 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 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 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荞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 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 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信 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 十多岁的青 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己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我 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欢起 得这么怪,罗曼谛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相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 他像是不喜欢 “国民诗人”这个字的, 都改成“民众诗人 。第二天又接到他 一封来信 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 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 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 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 米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 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葬,却 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 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 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 了描”的现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 书痛借: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 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 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Rec1am’s Un i v e r s a1一Bib1 i ot he k) 〔6)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 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7)从德 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怕因为 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米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 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 了一个好者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8】之类的
为了忘却的记念 鲁迅 一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 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 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2〕同 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 《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3〕。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 〔4〕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和诗人彼得斐〔5〕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的编辑 者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 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 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莽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 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 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信 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 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我 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欢起 得这么怪,罗曼谛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 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 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 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 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 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 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 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 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 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 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 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 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 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Reclam’sUniversal-Bibliothek) 〔6〕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 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7〕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怕因为 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 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 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8〕之类的
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 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 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 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 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 那就是送书去给白恭的柔石 我 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 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 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 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 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温”,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 绅的意 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 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 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迁,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9】,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料 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 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华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 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若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 小说集》 印《艺苑朝华》 算都在循若这条线,只有其中的 本《拾谷 是为了 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 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 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总,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 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品品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村 的么? 下至于此罢?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 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 〔10】说的怀疑减少了,右时也叹息道。“直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 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 几文钱, 一面就拚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 戈理基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烧掉了。 他的迁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政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 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 个年青漂亮的女人 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 司走路的时候, 可就走得近 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 都苍皇失指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 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消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排洗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 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 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 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
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二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 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 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 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 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 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 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 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 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 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 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9〕,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 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 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华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 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 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儿画选》,是为了扫 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 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 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 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 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 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 〔10〕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 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 几文钱,一面就拚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 戈理基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烧掉了。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 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 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 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 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 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 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 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 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
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 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 一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首我所认识的白恭,或是在《拓荒者》上做诗的留 本德译的 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去送他,这 此练习德文 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 了来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明日书店要出 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 版税的办法 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 ,匆匆的 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 竟就是我们的水诀。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 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 辩解。记得《说兵全传》里进讨一个高,当追捕的役列到寺门之前,他就“华化”了 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11)。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 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12)的自由,却还 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迷走〔13)。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者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 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 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 手上上了 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14)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缘,开政治犯从未上缘 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 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 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 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望转交赵少雄1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 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镶,并非从他们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 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 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借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 ,说他可 赎出的也有,说他己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 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 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 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己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 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 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
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 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 ——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诗的殷 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去送他,这 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四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 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 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 竟就是我们的永诀。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 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 辩解。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 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11〕。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 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12〕的自由,却还 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13〕。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 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 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 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14〕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 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 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 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望转交赵少雄”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 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 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 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 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 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 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 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 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
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苹成新鬼,怒问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 住了好些时 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 他悲愤的对我说 他的母亲双眼己经失明了,要 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 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 theKo11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 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 ,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 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葬,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 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 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1 sp r uch》(格言)的旁 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16)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 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 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 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17),很 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 ,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 十年中, 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 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 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 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 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2)五个青年作家参看本卷第283页注〔2〕。 〔3)“左联”五位作家被捕遇苦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日)以 《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米。 〔4)林莽即楼适夷,渐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5)彼得斐(Pet f i San d o r, 1823 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爱国 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6)《菜克朗氏万有文库》一八六七年 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7)丸善书店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 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 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 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 the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 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 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 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 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 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16〕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 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 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 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17〕,很怪 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 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 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 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2〕五个青年作家参看本卷第283页注〔2〕。 〔3〕“左联”五位作家被捕遇害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年三月三十日)以 《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来。 〔4〕林莽即楼适夷,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5〕彼得斐(Pet fiSándor,1823—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爱国 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6〕《莱克朗氏万有文库》一八六七年 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7〕丸善书店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8)“三道头”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缓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被称作“三 道斗”。 〔9)方孝孺(1357一1402)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吧时的侍讲学 文学博 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水乐帝),命 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0)“人心惟危”语见《尚书·大禹谟》。 〔11】《说兵全传》清代康配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影编次,金丰增订,共八十回。该书 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 “家人”何立去抓 。他正在寺 内“升座说法” 见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 盘膝端坐,安然而逝,称作“坐化”。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和尚的隽语。 〔12)涅密引伸作死的意思。 〔13】柔石被捕后,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二月二十八 日回。 14】指王育利 ,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吕钟表行的职员 ,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二十八 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作者。 〔15)日本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一1966)。据《鲁迅日记》,一九三二年七月十 一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16】“徐培根”白葬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17】向子期(约227一272)向秀,字子期,河内(今河南武陟)人魏晋时期文 学家。他和嵇康、吕安友善。《思旧赋》是他在嵇、吕被司马昭杀告后所作的哀悼文章,共 百五十六字(见《文选》卷十六)
〔8〕“三道头”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被称作“三 道头”。 〔9〕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吧时的侍讲学士、文学博 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命 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0〕“人心惟危”语见《尚书·大禹谟》。 〔11〕《说岳全传》清代康熙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彩编次,金丰增订,共八十回。该书 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秦桧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他正在寺 内“升座说法”,一见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语,佛家传说有些高僧在临终前 盘膝端坐,安然而逝,称作“坐化”。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和尚的隽语。 〔12〕涅罄引伸作死的意思。 〔13〕柔石被捕后,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二月二十八 日回寓。 〔14〕指王育和,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昌钟表行的职员,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二十八 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作者。 〔15〕日本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日记》,一九三二年七月十 一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16〕“徐培根”白莽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17〕向子期(约227—272)向秀,字子期,河内(今河南武陟)人,魏晋时期文 学家。他和嵇康、吕安友善。《思旧赋》是他在嵇、吕被司马昭杀害后所作的哀悼文章,共一 百五十六字(见《文选》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