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遇罗克 林贤治 感谢徐君,从北京寄来她和朋友们编的遇罗克文集,使我得以重读《出身论》,以及与 此相连的搅拌者整整一代青年的热血的文字,在严寒的今夜。 最早知道《出身论》这名目,还是在三十年前,读了辗转传来的一份皱巴巴的红卫兵小 报:当时,记得是起了深深的共鸣的。 在六十年代的舞台上,我曾经做过“牛鬼蛇神”,有过被围斗和关押的经历,“不准革命” 在汹涌而至的湍流面前,作为边缘人物,怎么能不感奋于为所有被压抑的心灵呼喊的声音呢? 其实,直到一九八O年,我才从官方的一份权威性报纸第一次读到《出身论》全文。此时, 作者己经同张志新等一起被追封为“英雄”了。 个人 一旦英雄化以后,原来闪光的物质,往往会被掩盖许多:只有当他恢复为悲) 物,人们才能从黑暗的深隐处看见生命的异质的光华。事实上,不出几年, 记忆中的烈士的 鲜血就被冲淡了。正如鲁迅说的,是“淡淡的血痕”。再过一些时日,恐怕连这淡淡的痕迹, 也将快要消失为一片空无的罢?单是为此,遗文的出版,就是一件值得称幸的事。 然而,书的销售并不见佳。这结局,本来早当料到的:徐君偏不甘心,不措挂了长途电 话,希望我也来写点文字代为鼓吹。无论对于死者还是生者,我能说些什么? 记起鲁迅在介绍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时写下的 一段话,不禁顿增了无语的悲哀。他说 “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培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 这些里面,各各藏者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 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我怀疑,最后一句是硬加进去的,恰如他给小说《药》的末尾 平添的花环一般。他是绝组的 我曾经这样问过一位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你可否解释一下,什么叫作·可以教育 好的子女'?” 想不到他像小学生碰到了微积分问题一样,瞠然不知所答 十余年毕竞已成过去。许多流行的名词、口号、徽章、仪式,已经不复存在于公共空 间和日常生活之中。只要怯于言说,历史就只能剩下一挂空车厢。我读过一些外国书,像《受 害的一代》、《生而有罪》等纪实性作品,或者像《我儿子的故事》一样的虚构类作品,知道 沙俄时代的贵族和军官的子女、富农和“反革命”的子女、犹太人的子女、黑人奴隶的子女 甚至纳粹的子女,他们带着父母的不容置换的血统,如何屈辱地挣扎生活在苏联 在德国 在殖民国家,在充满歧视、凌侮、残暴、专制和黑暗的土地上。 我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他们中间,毕竞有人敢于说出罪恶的秘密:在世界上,毕竞有 些上帝的子女,怀若悲悯的心情关注者他们,探寻者他们,记录若他们。他们如此珍惜自己 的经历、别人的经开 广大人类的苦难记忆 在中国,有哪 用笔工作的人 ,曾经给予“黑七类”的 因为一道“最高指示” 便衍生出一个更漂亮其实更带侮辱性的名词,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一以同情的一瞀 谁还记得起他们?整个国家,在以每年十余万种的繁殖速度累积的出版物中,至今没有一种 是以他们的命运为主题的社会学专著,哪怕文学专著!然而,“出身”这东西,就像一块长长 的烙铁烫在这些人的心上,剧痛和流血永无止期。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仅此计算便 横跨了三个十年,这是一个何等深重的伤口!这批先天的罪人 与出身有关的表格。在一生中,他们遭遇了 学.一代又一代,像一群吃草的动物,天性驯良、柔弱,离群索居。在众人面前,他们总 是保守沉默,不愿谈说自己的亲人,甚至回避自己。生活,由来这样教会他们认识自己的身 份:异类,卑贱者,准专政对象。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就又多出了一个称谓:“狗也子
夜读遇罗克 林贤治 感谢徐君,从北京寄来她和朋友们编的遇罗克文集,使我得以重读《出身论》,以及与 此相连的搅拌着整整一代青年的热血的文字,在严寒的今夜。 最早知道《出身论》这名目,还是在三十年前,读了辗转传来的一份皱巴巴的红卫兵小 报;当时,记得是起了深深的共鸣的。 在六十年代的舞台上,我曾经做过“牛鬼蛇神”,有过被围斗和关押的经历,“不准革命”。 在汹涌而至的湍流面前,作为边缘人物,怎么能不感奋于为所有被压抑的心灵呼喊的声音呢? 其实,直到一九八○年,我才从官方的一份权威性报纸第一次读到《出身论》全文。此时, 作者已经同张志新等一起被追封为“英雄”了。 一个人一旦英雄化以后,原来闪光的物质,往往会被掩盖许多;只有当他恢复为悲剧人 物,人们才能从黑暗的深隐处看见生命的异质的光华。事实上,不出几年,记忆中的烈士的 鲜血就被冲淡了。正如鲁迅说的,是“淡淡的血痕”。再过一些时日,恐怕连这淡淡的痕迹, 也将快要消失为一片空无的罢? 单是为此,遗文的出版,就是一件值得称幸的事。 然而,书的销售并不见佳。这结局,本来早当料到的;徐君偏不甘心,不惜挂了长途电 话,希望我也来写点文字代为鼓吹。无论对于死者还是生者,我能说些什么? 记起鲁迅在介绍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时写下的一段话,不禁顿增了无语的悲哀。他说: “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 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 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 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我怀疑,最后一句是硬加进去的,恰如他给小说《药》的末尾 平添的花环一般。他是绝望的。 我曾经这样问过一位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你可否解释一下,什么叫作‘ 可以教育 好的子女’?” 想不到他像小学生碰到了微积分问题一样,瞠然不知所答。 二十余年毕竟已成过去。许多流行的名词、口号、徽章、仪式,已经不复存在于公共空 间和日常生活之中。只要怯于言说,历史就只能剩下一排空车厢。我读过一些外国书,像《受 害的一代》、《生而有罪》等纪实性作品,或者像《我儿子的故事》一样的虚构类作品,知道 沙俄时代的贵族和军官的子女、富农和“反革命”的子女、犹太人的子女、黑人奴隶的子女、 甚至纳粹的子女,他们带着父母的不容置换的血统,如何屈辱地挣扎生活在苏联,在德国, 在殖民国家,在充满歧视、凌侮、残暴、专制和黑暗的土地上。 我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他们中间,毕竟有人敢于说出罪恶的秘密;在世界上,毕竟有一 些上帝的子女,怀着悲悯的心情关注着他们,探寻着他们,记录着他们。他们如此珍惜自己 的经历、别人的经历——广大人类的苦难记忆。 在中国,有哪一个用笔工作的人,曾经给予“黑七类”的子女——因为一道“最高指示”, 便衍生出一个更漂亮其实更带侮辱性的名词,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同情的一瞥? 谁还记得起他们? 整个国家,在以每年十余万种的繁殖速度累积的出版物中,至今没有一种 是以他们的命运为主题的社会学专著,哪怕文学专著! 然而,“出身”这东西,就像一块长长 的烙铁烫在这些人的心上,剧痛和流血永无止期。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仅此计算便 横跨了三个十年,这是一个何等深重的伤口!这批先天的罪人,从识字开始,就害怕填写各种 与出身有关的表格。在一生中,他们遭遇了太多的障碍:参军、招工、“提干”、求偶、进大 学.一代又一代,像一群吃草的动物,天性驯良、柔弱,离群索居。在众人面前,他们总 是保守沉默,不愿谈说自己的亲人,甚至回避自己。生活,由来这样教会他们认识自己的身 份:异类,卑贱者,准专政对象。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就又多出了一个称谓:“狗崽子
他们期待我们什么呢?为什么要期待?难道真的存在着“人类之爱”?什么正义和良知,它们在 哪里?有谁能说出它们在哪里? 一个叫遇罗克的说了! 这个孱弱的青年 内倾的青年 二十出头就开始变得驼背的青年,如果不是属于他们当 中的一分子,不是过早地失去那么多,不是有者数倍于同代人的折磨一般的思考,他有勇气 说出他意识到的一切吗? 他终于说了!当他伸手在《中学文革报》上点燃第一支火焰,那逆风千甲的气势,顷划 间便惊动朝野 样飞来,以到 邮递员不堪负载,要他的伙伴蹬者 ,每天都有几千封 《出身论》!多少怯弱的心灵因它而猛烈地跳动!多少阴郁而干涸的眼睛,因它而泪水滂 沱!多少绷紧的嘴唇因它而撕裂般地号陶不止.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遇罗克不免要使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语言,表达属于自己的思想。但 这是扩 多位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老红卫兵鼓吹的“血统论中国式的新的种姓制度 议的 音。他为他 大的同类向社会吁求 左”实右反 要回为 应有的权利:平等的权利,“革命”的权利,用当时规范的语言说,就是背叛自已的家廷、保 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参加红卫兵的权利。 后来,我读到了美国的《独立宜言》,法国的《人权和公民权宜言》,联合国的《世界人 权官言》,读到了卢橡、洛克、潘恩,我才知道什么叫作“人”,什么叫作“人权”。不曾拥有 人权的人算什么人呢? 法国人勒鲁在为百科全书撰写的关于平等的词条中说到,公民平等和人的平等是两个彼 此不同的、互不依赖的观念,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个殊相罢了。也就是说,仅仅要求公民平等 是不够的。他的结论是,要确立政治权利的基础,必须达到人类平等:在此之前,根本没有 权利可言。人人生而平等,这个现代人权观念,大约已经写进各个民族国家的宪法里去了。 然而,我们 连这个词也是虚构的,因为实际上只有调罗古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 年代,还得为出身问题辩护 《出身论》说:我们是一批齿轮和螺丝钉, 一模一样的齿轮和 丝钉,并不生锈,让我们回到革命大机器那里去吧! 可怜的遇罗克! 他说的仅仅是这些。仅仅为了这些,当局便如此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而一个人,仅仅为了说出这些,便如此献出了青春的生命,惟一的生命。 在红卫兵运动进入高潮的时候,我的一位“右派”老师见到我,这样向我讲说达尔文的 进化论:“人第一要能生存。要生存,就必须适应环境,不然就要被淘汰掉。至于改造,那是 退一步的:因为没有适应,也就没有了改造。”可是,已经适应了的人还会想到改造么? 后来挨了批斗,才知道老师的话,原来是经验之谈。关于国民性,我们说过许多,要而言之, 其实无非“适应”两个字。原先在哪里,现在当然一样在那里, 这就是传统。 我们极力设法适应社会,从不要求社会适应我们:我们们的所有个人为社会尽义务,从不要求 社会为个人尽义务。所谓人权,本来是包含了社会的义务在内的。可是,在什么时候,我们 增经强迫过社会就范呢 遇罗克,我们这一代的佼佼者,只要比较一下文集中的日记和文章,就会知道,这中间 有者多大程度的区别。只要他跨出个人的房间,就会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在日记里,他是 个怀疑论者,十足的思想者和革命者:而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总不免要蒙上一具庸人的面 具。他那么认真地划分“阶级论”和“唯成分论”的界限,指斥工作队抹杀了“阶级路线” 认为所有的青年都 不能放弃“思想改造 他以极其时髦的语言,鼓励自己的同类握紧“战无 不胜的思想武器”,起而捍卫“革命路线”,紧跟一个人干革命。这就是“重在表现”的全部 什么叫革命?它首先是千千万万个人的内在风暴,是合目的性的出路要求,是源自底层的 巨大的历史变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从国家政要到草野小民,谁能确切地
他们期待我们什么呢?为什么要期待?难道真的存在着“人类之爱”?什么正义和良知,它们在 哪里? 有谁能说出它们在哪里? 一个叫遇罗克的说了! 这个孱弱的青年,内倾的青年,二十出头就开始变得驼背的青年,如果不是属于他们当 中的一分子,不是过早地失去那么多,不是有着数倍于同代人的折磨一般的思考,他有勇气 说出他意识到的一切吗? 他终于说了!当他伸手在《中学文革报》上点燃第一支火焰,那逆风千里的气势,顷刻 间便惊动朝野。人们排着长队购买它,阅读它,读者来信从全国各地像雪片一样飞来,以致 邮递员不堪负载,要他的伙伴蹬着三轮车到邮局领取邮袋;袋里的来信,每天都有几千封。 《出身论》!多少怯弱的心灵因它而猛烈地跳动!多少阴郁而干涸的眼睛,因它而泪水滂 沱!多少绷紧的嘴唇因它而撕裂般地号啕不止.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遇罗克不免要使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语言,表达属于自己的思想。但 是,他抨击的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老红卫兵鼓吹的“血统论”,中国式的“新的种姓制度”。 这是抗议的声音。他为他广大的同类向社会吁求,从“形‘ 左’实右反动路线”那里要回来 应有的权利:平等的权利,“革命”的权利,用当时规范的语言说,就是背叛自己的家庭、保 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参加红卫兵的权利。 后来,我读到了美国的《独立宣言》,法国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联合国的《世界人 权宣言》,读到了卢梭、洛克、潘恩,我才知道什么叫作“人”,什么叫作“人权”。不曾拥有 人权的人算什么人呢? 法国人勒鲁在为百科全书撰写的关于平等的词条中说到,公民平等和人的平等是两个彼 此不同的、互不依赖的观念,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个殊相罢了。也就是说,仅仅要求公民平等 是不够的。他的结论是,要确立政治权利的基础,必须达到人类平等;在此之前,根本没有 权利可言。人人生而平等,这个现代人权观念,大约已经写进各个民族国家的宪法里去了。 然而,我们——连这个词也是虚构的,因为实际上只有遇罗克一个人——到了二十世纪六十 年代,还得为出身问题辩护。《出身论》说:我们是一批齿轮和螺丝钉,一模一样的齿轮和螺 丝钉,并不生锈,让我们回到革命大机器那里去吧! 可怜的遇罗克! 他说的仅仅是这些。仅仅为了这些,当局便如此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而一个人,仅仅为了说出这些,便如此献出了青春的生命,惟一的生命。 在红卫兵运动进入高潮的时候,我的一位“右派”老师见到我,这样向我讲说达尔文的 进化论:“人第一要能生存。要生存,就必须适应环境,不然就要被淘汰掉。至于改造,那是 退一步的;因为没有适应,也就没有了改造。”可是,已经适应了的人还会想到改造么? 后来挨了批斗,才知道老师的话,原来是经验之谈。关于国民性,我们说过许多,要而言之, 其实无非“适应”两个字。原先在哪里,现在当然一样在那里,——这就是传统。 我们极力设法适应社会,从不要求社会适应我们;我们的所有个人为社会尽义务,从不要求 社会为个人尽义务。所谓人权,本来是包含了社会的义务在内的。可是,在什么时候,我们 曾经强迫过社会就范呢? 遇罗克,我们这一代的佼佼者,只要比较一下文集中的日记和文章,就会知道,这中间 有着多大程度的区别。只要他跨出个人的房间,就会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在日记里,他是一 个怀疑论者,十足的思想者和革命者;而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总不免要蒙上一具庸人的面 具。他那么认真地划分“阶级论”和“唯成分论”的界限,指斥工作队抹杀了“阶级路线”, 认为所有的青年都不能放弃“思想改造”;他以极其时髦的语言,鼓励自己的同类握紧“战无 不胜的思想武器”,起而捍卫“革命路线”,紧跟一个人干革命。这就是“重在表现”的全部。 什么叫革命? 它首先是千千万万个人的内在风暴,是合目的性的出路要求,是源自底层的 巨大的历史变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从国家政要到草野小民,谁能确切地
知道道路最终通往球里? 所谓“革命”,不过清扫一下塔棱而己。我们乱哄哄地帮忙清扫,然后有秩序地下来,回 到原来的所在 个依然满布污泥浊水的地方 革命 或者变换了温和的口气叫改车 是一种主体行动,然而始终外在于我们。革命成了主体。我们匍匐在它下面,以奴隶的语言 乞讨被接纳的资格,然后从这资格出发,去恩许给我们以资格的人或神,谋取他们所需要的 一切。我们是谁?我们是狗崽子或者不是狗崽子有什么区别呢?临到最后,我们仍然遭到了 拒绝。 人是一种鸟托邦。 人应当有无限发展的余地,但起点是有限的:生命 ,自由,追求幸福或 反抗压迫。惟其是有限的、基本的,因而是最高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所谓人权,称指的是 个人权利,而不是集体的权利、社会的权利。现代人权观念意味若个人权利永远处于优先的 地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容许借用“集体”、“人民”、“社会”、“国家”的名义,将它牺牲 在某一个人或集闭手里。的确,权利观念承认对权利的一定的限制,但限制必须受限制,而 不能随意地, 也即无限地扩大到足以吞噬权利的地 尤其是生命权 然而,社会是强大的。权力无所不至。作为受难的一代的代表 遇罗克,随者思想自 由的丧失,竟是极其轻易地把生命权给失掉了! 遇罗克要做“革命者”,结果成了“反革命”。这是一个嘲讽。社会以不可违抗的意志翻 云覆雨。我们的尊贵的学者总是诅咒革命,对于这样一一个灭绝理性的社会,居心回测的社会 草营人命的社会,除了革命,在你们所有宽容优雅的疗治方案中,有哪一个方案可以使我们 免于恐怖 革命总是无法预期发生。在沙漠中酝酿一场雷暴雨也许容易,要在缺乏一定湿度的人文 空气中燥发一场革命,则实在太难。世界革命是近代的事情。在中世纪以前,为史书所记载 的所有的暴力行动都只能是造反、暴乱、政变,并非革命,如果没有但丁和薄伽丘,没有藐 视教会的路德,没有多疑的笛卡尔,没有处心积虑引导人们把自己看作惟一合法的主人的卢 梭,就没有法国大革命】 什么叫“近代”或者“现代” 因为在那里有人的产生。首先,这不是一个时间概念问愿。如果没有人,没有人的生存 空间,现代也可以退为野蛮的往古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都是带有现代性的,为人立法的, 是人的革命。革命只能给我们带来自由和平等,带来合乎人性的新秩序,而不是相反 遇罗克反驳“血统论”时,曾经辩护说社会影响超过家庭影响,这是正确的。正因为如 此,人要成其为人,就必先改造社会。但是,他接着说,“我们的社会影响是好的。”好在 里呢?“血统论”在一个共和的国度里居然成了问题。从四十年代开始,我们批判“人性论” 直至八十年代,人道主义仍然大倒其霉,不是异端的理论,就是“伟大的空话”。在一个普遍 缺乏人权观念和个人道德的社会里,革命将从哪里获取它的资源? 遇罗克,一个富于革命热忧的年轻的思想者,结果为 一场号称“中无前例”的“大革命” 所扼死。应当说,这是合乎逻辑的。 可以肯定, 个连生命权也得不到保证的时代,无率的 死者绝对不只一人; 正当遇罗克饮弹死去的同时,大批的黑七类及其子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迅速路入死亡 有如一场鼠疫。我的熟人圈子本来十分有限,其中,便有不少人死于这场无安之灾:有枪杀 的,有用棍棒打死的,有拥绑了推到河里淹死的,有活埋的,死后往往不见尸首。“革命”之 前有法制,“革命”之际有权威,为什么都无法制止如此惨无人道的行为 长期以来,我们接受的惟有兽的教有,没有人的教有。仇根和杀爱是受到鼓励的。我们 只知道“阶级敌人”,不知道他们是“人类伙伴”,不懂得爱他们,甚至根木不懂得爱。生命 是同爱连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被爱,也不能爱,遇罗克居然还会想到要一张叫作 “革命权”一一其实是政治参与权一一的入门券,现在回头看起来,未免太奢侈一点了!
知道道路最终通往哪里? 所谓“革命”,不过清扫一下塔楼而已。我们乱哄哄地帮忙清扫,然后有秩序地下来,回 到原来的所在,一个依然满布污泥浊水的地方。革命,或者变换了温和的口气叫改革,无疑 是一种主体行动,然而始终外在于我们。革命成了主体。我们匍匐在它下面,以奴隶的语言 乞讨被接纳的资格,然后从这资格出发,去恩许给我们以资格的人或神,谋取他们所需要的 一切。我们是谁?我们是狗崽子或者不是狗崽子有什么区别呢? 临到最后,我们仍然遭到了 拒绝。 人是一种乌托邦。人应当有无限发展的余地,但起点是有限的:生命,自由,追求幸福或 反抗压迫。惟其是有限的、基本的,因而是最高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所谓人权,称指的是 个人权利,而不是集体的权利、社会的权利。现代人权观念意味着个人权利永远处于优先的 地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容许借用“集体”、“人民”、“社会”、“国家”的名义,将它牺牲 在某一个人或集团手里。的确,权利观念承认对权利的一定的限制,但限制必须受限制,而 不能随意地,也即无限地扩大到足以吞噬权利的地步,尤其是生命权。 然而,社会是强大的。权力无所不至。作为受难的一代的代表——遇罗克,随着思想自 由的丧失,竟是极其轻易地把生命权给失掉了! 遇罗克要做“革命者”,结果成了“反革命”。这是一个嘲讽。社会以不可违抗的意志翻 云覆雨。我们的尊贵的学者总是诅咒革命,对于这样一个灭绝理性的社会,居心叵测的社会, 草菅人命的社会,除了革命,在你们所有宽容优雅的疗治方案中,有哪一个方案可以使我们 免于恐怖? 革命总是无法预期发生。在沙漠中酝酿一场雷暴雨也许容易,要在缺乏一定湿度的人文 空气中爆发一场革命,则实在太难。世界革命是近代的事情。在中世纪以前,为史书所记载 的所有的暴力行动都只能是造反、暴乱、政变,并非革命,如果没有但丁和薄伽丘,没有藐 视教会的路德,没有多疑的笛卡尔,没有处心积虑引导人们把自己看作惟一合法的主人的卢 梭,就没有法国大革命。 什么叫“近代”或者 “现代”? 因为在那里有人的产生。首先,这不是一个时间概念问题。如果没有人,没有人的生存 空间,现代也可以退为野蛮的往古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都是带有现代性的,为人立法的, 是人的革命。革命只能给我们带来自由和平等,带来合乎人性的新秩序,而不是相反。 遇罗克反驳“血统论”时,曾经辩护说社会影响超过家庭影响,这是正确的。正因为如 此,人要成其为人,就必先改造社会。但是,他接着说,“我们的社会影响是好的。”好在哪 里呢?“血统论”在一个共和的国度里居然成了问题。从四十年代开始,我们批判“人性论”; 直至八十年代,人道主义仍然大倒其霉,不是异端的理论,就是“伟大的空话”。在一个普遍 缺乏人权观念和个人道德的社会里,革命将从哪里获取它的资源? 遇罗克,一个富于革命热忱的年轻的思想者,结果为一场号称“史无前例”的“大革命” 所扼死。应当说,这是合乎逻辑的。 可以肯定,一个连生命权也得不到保证的时代,无辜的 死者绝对不只一人。 正当遇罗克饮弹死去的同时,大批的黑七类及其子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迅速陷入死亡, 有如一场鼠疫。我的熟人圈子本来十分有限,其中,便有不少人死于这场无妄之灾:有枪杀 的,有用棍棒打死的,有捆绑了推到河里淹死的,有活埋的,死后往往不见尸首。“革命”之 前有法制,“革命”之际有权威,为什么都无法制止如此惨无人道的行为? 长期以来,我们接受的惟有兽的教育,没有人的教育。仇恨和杀戮是受到鼓励的。我们 只知道“阶级敌人”,不知道他们是“人类伙伴”,不懂得爱他们,甚至根本不懂得爱。生命 是同爱连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被爱,也不能爱,遇罗克居然还会想到要一张叫作 “革命权”——其实是政治参与权——的入门券,现在回头看起来,未免太奢侈一点了!
此时临近除夕,在这个最深最黑的夜晚,读着遇罗克当年写下的灼烈的文字,想着他存 在或不存在的意义,心里是无边的荒寒. 据说, 当今社会已经消灭了阶级 那么《出身论》将继续以微文的形式,还是以文献的 形式出现?其中的原则是水存的,抑或只配封存于历史的记忆?那许多具有时代特征的话语 当变换了新的语境之后,是否仍然可以找到相对应的说法在人类解放的道路上,我们到底走 了多远呢? “夜正长,路也正长。”我的脑际不断缠绕者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的结尾,眼前像 有一个影子,渐渐向我走来。我看清了那是遇罗克。他那么孤独。他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 却又始终被西方世界抛在后 他越来越近地走向我,仿佛是一种提醒或催促,苍茫间猛然记起他的诗句来: 千里雪原泛夜光, 诗情人意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 路也迢迢夜也长!
此时临近除夕,在这个最深最黑的夜晚,读着遇罗克当年写下的灼烈的文字,想着他存 在或不存在的意义,心里是无边的荒寒. 据说,当今社会已经消灭了阶级,那么《出身论》将继续以檄文的形式,还是以文献的 形式出现? 其中的原则是永存的,抑或只配封存于历史的记忆?那许多具有时代特征的话语, 当变换了新的语境之后,是否仍然可以找到相对应的说法?在人类解放的道路上,我们到底走 了多远呢? “夜正长,路也正长。”我的脑际不断缠绕着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的结尾,眼前像 有一个影子,渐渐向我走来。我看清了那是遇罗克。他那么孤独。他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 却又始终被西方世界抛在后头。 他越来越近地走向我,仿佛是一种提醒或催促,苍茫间猛然记起他的诗句来: 千里雪原泛夜光, 诗情人意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 路也迢迢夜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