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 趣,但愿您读我的信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古旧的乐趣。 分别近月,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 顺便告诉您,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 历历如在眼前。您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到这落 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特而被您喻为“才华 后、偏远的地方来与我和我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畅谈 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 文学,让我们深受感动。大年初二上午,在县招待所 去赏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 礼堂,您为我们做的题为《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 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头脑清醒。 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铜想在县文 联的内部刊物《蛙鸣》上发表,使那天能听您演讲 您的学生:蝌蚪 的人们,也能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受到教益。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 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速快和 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但相信她 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日上车的演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 讲中多次以我姑姑为例,来阐发您的产缕观念。您 孩宝好似身林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 说您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骑着自篷残(冰的 眼、舞式肠、确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 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 大约暴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是 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 母亲狱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 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 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 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 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 医生形象…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 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 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 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 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 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 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的热情被您鼓动起 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避如陈耳,臂如陈眉。 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 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 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一九六O年秋季进人大羊栏 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 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 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 事件,大都与吃有关。酵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 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 许多大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 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 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人微、眼光独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 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 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亮的 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 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 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样耐 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 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 在青岛机场,送您上飞机之前,您对我说,希望我 肝与王胆是异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 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您。姑姑的一生, 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一一说得难听点吧,是个 虽然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 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 伏”等大词儿来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这 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 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信笔涂 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 鸦,写到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在电脑 下铲煤。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 时代,用纸、笔写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当然也是乐 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
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主胆转头就 甚至也考虑了他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异于骂人。 跑一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学 我树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 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一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 们还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房紧贴在 王肝为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 肋骨让,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王理论。我 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 侧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 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 矿石我们抽动鼻子,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 啊。驾镀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过炮辩据 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 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 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 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騾子虽格 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 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 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 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 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 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营:第一个 他捡起一小块,王胆也检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 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 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 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起来我 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 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 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 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 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 头顶。尤其让我们散佩的,是他的神鞭。疯骡咬破 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 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 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 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 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 痕,二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兆亚 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 夫便浑身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城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 泥土,撅着屁股承搂。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脸说,老 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捡起一块 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 大煤,递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 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话王脚不敢不听。疯跟 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虽有些牙 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扬好戏,但王脚 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 一鞭也没打。他从路边石灰堆让抓起一把石灰,掩 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 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老 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 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 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 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鳞峋,眼睛上方有两个深得 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 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优伤,似乎随时 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 都会放声大哭。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 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 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送轲那骡 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 子靠近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 胡说八道。发现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 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善的煤堆渐 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 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 除了七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 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 煤,咯咯嘣嘣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 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 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 嗅觉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 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 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 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 样,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 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 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伙夫老王, 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 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 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 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 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 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 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 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 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 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遺返回乡。老王孤疑地看 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 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 你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 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 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 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 吃,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 ·107·
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 尔滨泡回来的那条溯,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 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 莲链着犬肚子葬狗不氏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 的公社干部—一好像是个副主任一一制止了老王。 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 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有关吧。那时侯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 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一九五三年。 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 ·→九丑三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 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 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 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一我的第一任妻 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 子 一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 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 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 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 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 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 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 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 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 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播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 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城也像小猫叫唤一于老师 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张长的指甲,跟睛里闪烁 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 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 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 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 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 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 孤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 们一点解剂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 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蛟了, 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 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孤狸的 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 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 在很长一段时南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 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拉出去枪毙,我都会塞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人乡随俗地 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 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 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 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料大关。陈鼻侧草 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 时铡新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 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 二 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 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嫩上生石灰,包扎起来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犬鼻子呢?这 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 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 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 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 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 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 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爷心中难 后,大概是一九五一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 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 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 组织上批准他回象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 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 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 头发蓝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 老奶奶赶紧刷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被她 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 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 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用有了 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 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 “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 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 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好陌生。 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 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蜡黄,头发长长,虱 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个院里,后来因为 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 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在学 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 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 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 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 热旋嘴,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 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 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 ·108…
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 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 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脸上有了 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讲 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嚕呼噜响,好 一因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 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 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 去,拉了个稀哩哗啦,似平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 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 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 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 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 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 有,你还怀疑什么?! 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敌人的毒瓦斯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 熏死的。县改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 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送了终你再走。 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 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 骡子,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 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下个弟弟再走。 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 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 爷加人。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气很 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 大。大爷爷说,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 管员,曾因发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噪一时,名字 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的这 中的“唇”字,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 里正缺您这样的人,老万,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 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份是国家已经严禁使用的剧 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 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 子捆来,先礼后兵,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大爷 对我说,你大爷爷不听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 爷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员,要个人英雄主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地瓜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 烧酒,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已人的地 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术室、休养室,这些遗 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对 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一个八十 我说: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是用两只筐 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大爷爷当过护士,她 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骡蹄子,后来就 还健在。有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 那么烂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棺材。棺材倒是不错, 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 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 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一个年轻的八路军 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圆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 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我要亲手侧了这个杂种! 大爷爷的高超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 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 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爷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 也是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 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基,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 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 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是双英国皮鞋,是 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这匹马 诺尔曼·白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座骑。后来此马恋 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 三 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 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 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 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 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犬秘 姑姑生于公历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 密潜人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 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 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 性之后,老奶奶在平度城里因病去世。胶东军区通 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检起来送 过内线大力营数,将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笼。大奶 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 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 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 奶奶在被服厂纳鞋底子。解放后,像姑姑这样的烈 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奶奶热土难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 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奶奶。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
什么,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 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 校。姑站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在镇卫生所 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 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训班,派姑姑去学 力站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 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 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 缘。从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 子类破罩,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 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 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 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 声就尝欧量,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孩子 :店姑蜡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 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 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 衡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 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 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 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 前面我们说过,一九五三年春天时,我们那兆的 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 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 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 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 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 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经成为 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 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 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 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 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 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东解放区 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 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并跟着八路军学 服得五体投地。我坶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 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 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 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 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 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 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 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 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 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 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 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息,骑着那时还很 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 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蹿回来。从乡卫 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了十分钟。当时村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 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 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 姑从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 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 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嘹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 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 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 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疼痛 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 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命令, 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 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 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的 打他的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猫叫般的哭声。 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 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 一种英勇悲壮的气氛。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 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工 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 匠完成了自已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 含混不清的话语。 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 将要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 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 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 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 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 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 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 ·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