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试图罗列这个结构的“内在的关联性、其可能性的扩散以及扩散 的形态”。这个意图,在书中某些地方为叙事带来了负担,因为 追求“扩散”,就常诉诸由一个文化意义去联系,去引中其他文化 意义的方法,结果往往会迷失了主线,且形成叙事之冗赘。在修 订版中,已尽可能去纠正这个现象。但既然不是由头重写,这个 纠正也是有限度的,而原版的架构仍保留。 原版面世已经六年。六年时间,中国的一些情形起了变化, 我的一些怨法也有改进。在这段期间,更深入地阅览了各种对 中国人心理的研究,其心得即反映在重写与新加的章节中。 我的旧命题是:中国人“心”发这于“脑”。近年来看到的 些心理测验的报告却指出:中国人投注在人际关系中的情感也 不是很强烈的。例如,根据中国科学院1980年的一份心理测验 报告:相对美国人来说,中国人处于人际关系中较倾向心情抑 都,个人的情感与外界之间也倾向呈现断裂疏离状态。在这里,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个体如果像西方人那般明朗化地表达一已 之爱憎,人际关系无疑更为强烈,但也易趋于不稳定,像中国人 那种比较“身不由已”的人际关系,反会趋于稳定,但个人情感的 投注也不会强烈到哪里去。 上述的修正其实是更细致地加强了一而不是推翻了 原版中的说法。因为,我曾指出:即使中国人“心”发达于“脑”, 达个“心”却并没有表现为个人的热情,反而是化为镇止个人热 情奔放的社会化的“人情”。有关中国人“非性化”的探讨其实也 指向这一点。而全书中透露的讯息则显示:在中国人之间,理性 精神与人之热情双双不发达。但这类讯息却是“扩散”在全书各 章节中的,不将它们串起来的话,所谓“心”发达于“脑”的命题就 易产生误导。 此外,所谓“心”发达于“脑”,也只是就中国人的情感与理智 之比重而言的,不一定是指中国人的“心”比西方人或拉丁民族
修订版序 3 的发达。在中国,必须将情感提升(亦即是理智化)到普造性原 理之高度才能出现的“人道主义”,就不太发达。中图人的“心” 无疑是伟大的拼情文学遗产的基础,但中国人的文艺易流向感 伤主义,而不是强者的浪漫主义。 指出中国人抑郁倾向的心理研究,亦忽略了中国人人格中 躁狂的一面,例如情绪的失控、将发泄行为带入了工作与执行公 务的场合中、在公共场所中的野蛮行径以及凡遇抗争情感即易 趋极端化、怒毒化的倾向,等等。这类非理性的表现自然也是 “心”压倒“脑”。 无论是抑郁或躁狂,其实都是情感与外界的现实产生断裂 的征状。用驾驶汽车作比喻,抑郁好比油门躁得不足,躁狂则是 将情感能源踩到溢泛的地步。人非机器,几人生的场合中都该 会出现达类失调。但中国人的这类表现,却是结构性的泛文化 行为模式。人,该轻松榆悦的,却患了“情感便秘”症;该表现热 情的地方,却呈现“太监化”:在该达到性高潮的时候,情感却“遇 远”得很:孩由自已去面对人生,对一己人生负责的场合,则“不 在现场”。但,该保持秩序、遵照程序的地方,却出现毁灭性、无 目的性之大爆发。凡此种种,都说明了“个人”的焦点模糊化,也 印证了书中举出的“自我”的被非组织化的命题。 这个泛文化性的人格两极化征状,在国外现代化了的华人 身上,都有减轻的趋势。相应的一面就是个体化的理性、自我组 织的萌芽。不过,我一直持有的看法是:在“个体化”的原理未能 全面贯彻而中国人传统之“心”的诸般形态反趋稀薄的情形中, 国外的华人会呈现出一种更为“身体化”的存在意向,人与人之 间触动感官的因素更形淡化,而文化与文艺的心灵也转趋微弱。 上述的分析或者非一眼就可以看懂。事实上,它牵涉到 “人”之发展过程中的一重矛盾性与棱昧性。这矛盾与暖昧也笼 罩着西方人。西方人一尤其是美国人一的成长方式是强调
4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断裂一分离一个体化”,使个人脱离人生早期的依附状态,以便 及早地培养全面掌握一己人生的自我组织的力量。这种对“人” 的程序设计,令断梨形成一种惯性,导致从一个分离到另一个分 离的人生。个人在少率挂,少禁制的情形下,固然容易表达自己 的七情六欲,却同时也使他难于进入人际关系。但只要“个人” 是全面盛升的,虽然人格系统是以理性组织为主导,却仍能浮现 一种感官性、一种魅力。然而,国外现代化了的华人在“个体化” 方面既不如西方人彻底,而传统的“人情化”又趋于淡弱,因此, 工作起来或更有效率,也比国内的人更能主宰一己之命运,但人 的感官性却不会发达到哪里去。 不少到中国留学的西方人,一方面看到中国的种种不上轨 道,中国之为“人”的道理处处与自己习惯的一套相反,总不免出 言讥评,但另一方面,又似平在中国找到了一点自已社会里缺少 的东西,好像重温了自己必须及早脱离的、但又有一点缅怀的 “童年”。对人生早期之缅怀乃全人类共有的现象。不过,在斯 教文化的西方,对这种纸怀的镇压特别严厉,也时刻防范朝这个 方向的逆退。中国人则舞需缅怀,盖中国式的“二人”关系,往往 将成人的世界化为父母之延续。中国式的“二人”关系里,包藏 的是一个道家式的“身”,一个以静制动、无为而无不为的“自 我”。中国人即使在现实中很劳碌,在心里总会希龚一种“桃源” 状态一在那里,一切都可以依托别人替自己操劳。这个对“桃 源”的追寻,常反映在中国式的男女关系中。相形之下,西方人 把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出去让别人安排,看成是对方有权力宰制 自己。美国人尤其把个人面对“旷野”当作是一种解放。这个解 放自然也是“失乐园”。 美国是一个连心理景色也有点“荒原化”的地方。因此,问 中国与西方的“心”哪一个比较发达,就变成了一个语义学的问 题。在有的地方,根本不能比强弱,而是形态上的不同(有关“桃
修订版序5 源”与“荒原”等文化象征符号的探讨,则有待将来,因为本书已 出现“超载”)。 上述这层构思,是修订版中斯添的内容。其他必须说明的 地方有:在写作原版的时候,看到大陆不少的现象还是毛泽东时 代的余绪,因此在“存天理,灭人欲”、“无性的文化”方面着墨多 了一点。如今,大陆日趋物质化与消费化,开始接近战后初期的 台湾形态,则宜强调中国人“自恋狂”与“宠坏”的一面。这两极 化其实也是相辅相成的。原版中的一个命题即为:中国人格的 组成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制他律”而少“自我组织”的,因此一方 面被造成自我压缩,不懂得为自己争取权利,整个“人”都被压得 很低,另一方面又缺乏纪律,无需对一已之行为负责,也少尊重 别人之权益。中国人的“人我界线不明明”,人格之依赖性,以及 上迷的“桃源”情结,都易衍生自恋狂式的“万能的幻觉”。一胎 化的政策,势必会激化这个趋势,到了21世纪说不定还会使之 成为主流。 最后,必须对本书所用的语言作一解释。书山偶尔会夹杂 一些香港地方的广东但语。这并非我一般写作的习惯,乃刻意 如此,目的是使叙事更生动化、形象化。另外一个语言问题是心 理学的名词,这对中国人的思考方式来说基本上是陌生的。一 般来说,中国人倾向用泛道德主义兼实利主义的角度看问题,例 如问:一件事是“好”是“坏”?应该还是不应该?时救国有否好 处?或“你如果捉倡不数老,到你自己老了怎么办?”等等。中国 人看“人”,也是把他放入社会关系中去定义,而不是把他看作一 个人格体系。在中文里,如果说某人的人格有问题,并没有心理 学上“人格错乱症”(personality disorders).的意思,而是指“大家” 不耻其为人。我谈抽象的“人格”,往往也被读者“具体化”为“身 体”去理解,典型的例子就是对书中提出的“身体化”(somatiz2a tio)这一个心理学名词的误解(细节详斯加的“中国人的内心世
6 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界”此一分节)。 本书将文化比喻作语言现象。语言是发生于历史中的,其 文法结构国然具有稳定性,但整个语言的表层之各种表现,则势 不可免的是“历时性”的。因此,再过十年,如有机会重修本书或 写续篇的话,肯定会看到新的“词汇”、新的“句子”。 1989年2月16日 于加拿大埃德蒙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