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中文系 西南联大中文系的教授有清华的,有北大的。应该也有南开的。但是哪一位教授是南开 的,我记不起来了,清华的教授和北大的教授有什么不同,我实在看不出来。联大的系主任 是轮流做庄。朱自清先生当过一段系主任。担任系主任时间较长的,是罗常培先生。学生背 后都叫他“罗长官”。罗先生卦羊讲学,闻一名失生代理村一个时期。在他们“当政”期间 中文系还是那个老样子,他们都没有一套“施 改纲领”。事实上当时的系主任“为官清简 近于无为而治。中文系的学风和别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开放 当时没有 开放”议 个词,但有这个事实。中文系似乎比别的系更自由。工学院的机械制图总要按期交卷,并且 要严格评分的:理学院要做实验,数据不能马虎。中文系就没有这一套。记得我在皮名举先 生的“西洋通史”课上交了一张规定的马其顿国的地图,皮先生阅后,批了两行字:“阁下之 类术份价信基奇科学价植全无。以手这样也可以了。总而言之,中文系的学生更为随眼 北大 精神更为充分。 如果说西南联大中文系有一点什么“派”,那就只能说是“京派”。西南联大有一本《大 国文》,是各系共同必修。这本书编得很有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选了《论语》,其中 最突出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待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等,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 对联大学生有相当深广的潜在影响。还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 船中学生都读过 点李清照的词,不知道她能写这样感情深挚、挥洒自如的散文。这篇散文对联大文风是有影 响的。语体文部分,鲁迅的选的是《示众》。选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是意料中 事。选了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就有点特别。更特别的是选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这 木《大一国文》可以说是一木“京派国文”。严家炎先生绵中国流派文学史,把我算作最后 个“京派”,这大概跟我读过联大有关,甚至是和这本《大一国文》有点关系。这是我走上文 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这本书现在大概是很难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 一下,也怪有意 思的。 “京派”并没有人老挂在嘴上。联大教授的“派性”不强。由兰先生讲甲骨文,讲王观 堂(国维)、董彦堂(董作宾),也讲郭鼎堂(沫若), 一他讲到郭沫若时总是叫他“郭沫(读如 妹)若”。闻一多先生讲(写)过“插鼓的诗人”,是大家都知道的 联大教授讲课从来无人干涉 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刘文典先生讲了 年庄子,我只记住开头一句:“(庄子》喝,我是不懂的透,也没有人懂。”他讲课是东拉西 扯,有时扯到和庄子毫不相干的事。倒是有些骂人的话,留给我的印象颠深。他说有些搞校 勘的人,只会说甲本作某,乙本作某, 一“到底应该作什么?”骂有些注解家,只会说甲如 何说,乙如何说:“你怎么说?”他还批评有些数授,自己拿了一个有注解的本子,发给学生 的是白文,“你把注解发给学生!要不 ,你也拿一本白文!”他的这些意见,我以为是对的。他 学期《文选》,只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好几堂课大讲“拟声法”。他在果板上 了一个挺长的法国字,举了好些外国例子。曾见过几篇老同学的回忆文章,说闻一多先生讲 楚辞,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有人问我,“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 派的画一起讲,特别讲到“点画派”。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 闻先牛当为第一人 他讲《古代神话与传说》非常“叫座”。上课时连 都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 听。那真是“满坑满谷”,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闻先生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 绘的伏羲女蜗图钉在黑板上,把相当繁项的考证,讲得有声有色,非常吸引人。还有一堂“叫 座”的课是罗庸(膺中)先生讲杜诗。罗先生上课,不带片纸。不但杜诗能背写在黑板上,连
西南联大中文系 西南联大中文系的教授有清华的,有北大的。应该也有南开的。但是哪一位教授是南开 的,我记不起来了,清华的教授和北大的教授有什么不同,我实在看不出来。联大的系主任 是轮流做庄。朱自清先生当过一段系主任。担任系主任时间较长的,是罗常培先生。学生背 后都叫他“罗长官”。罗先生赴美讲学,闻一多先生代理过一个时期。在他们“当政”期间, 中文系还是那个老样子,他们都没有一套“施政纲领”。事实上当时的系主任“为官清简”, 近于无为而治。中文系的学风和别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开放。当时没有“开放”这 个词,但有这个事实。中文系似乎比别的系更自由。工学院的机械制图总要按期交卷,并且 要严格评分的;理学院要做实验,数据不能马虎。中文系就没有这一套。记得我在皮名举先 生的“西洋通史”课上交了一张规定的马其顿国的地图,皮先生阅后,批了两行字:“阁下之 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似乎这样也可以了。总而言之,中文系的学生更为随便, 中文系体现的“北大”精神更为充分。 如果说西南联大中文系有一点什么“派”,那就只能说是“京派”。西南联大有一本《大 一国文》,是各系共同必修。这本书编得很有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选了《论语》,其中 最突出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 对联大学生有相当深广的潜在影响。还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一般中学生都读过一 点李清照的词,不知道她能写这样感情深挚、挥洒自如的散文。这篇散文对联大文风是有影 响的。语体文部分,鲁迅的选的是《示众》。选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是意料中 事。选了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就有点特别。更特别的是选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这一 本《大一国文》可以说是一本“京派国文”。严家炎先生编中国流派文学史,把我算作最后一 个“京派”,这大概跟我读过联大有关,甚至是和这本《大一国文》有点关系。这是我走上文 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这本书现在大概是很难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 思的。 “京派”并没有人老挂在嘴上。联大教授的“派性”不强。唐兰先生讲甲骨文,讲王观 堂(国维)、董彦堂(董作宾),也讲郭鼎堂(沫若),——他讲到郭沫若时总是叫他“郭沫(读如 妹)若”。闻一多先生讲(写)过“擂鼓的诗人”,是大家都知道的。 联大教授讲课从来无人干涉,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刘文典先生讲了 一年庄子,我只记住开头一句:“《庄子》嘿,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他讲课是东拉西 扯,有时扯到和庄子毫不相干的事。倒是有些骂人的话,留给我的印象颇深。他说有些搞校 勘的人,只会说甲本作某,乙本作某,——“到底应该作什么?”骂有些注解家,只会说甲如 何说,乙如何说:“你怎么说?”他还批评有些教授,自己拿了一个有注解的本子,发给学生 的是白文,“你把注解发给学生!要不,你也拿一本白文!”他的这些意见,我以为是对的。他 讲了一学期《文选》,只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好几堂课大讲“拟声法”。他在黑板上写 了一个挺长的法国字,举了好些外国例子。曾见过几篇老同学的回忆文章,说闻一多先生讲 楚辞,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有人问我,“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 派的画一起讲,特别讲到“点画派”。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闻先生当为第一人。 他讲《古代神话与传说》非常“叫座”。上课时连工学院的同学都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 听。那真是“满坑满谷”,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闻先生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 绘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把相当繁琐的考证,讲得有声有色,非常吸引人。还有一堂“叫 座”的课是罗庸(膺中)先生讲杜诗。罗先生上课,不带片纸。不但杜诗能背写在黑板上,连
仇注都背出来。唐兰(立庵)先生讲课是另一种风格。他是教古文学的,有一年忽然开了一门 “词选”,不知道是没有人教,还是他自己感兴趣。他讲“词选”主要讲《花间集》(他自己 度也填词,极艳) 他讲词的方法是:不讲。有时只是用无锡腔调念(实是吟唱 鬓隔香红,玉钗头上 好!真好!”这首词就pass了。沈从文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 “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沈先生怎样教课,我已写了一篇《沈从文先生 在西南联大》,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兹不赘。他讲创作的精义,只有一句“贴到人物来写”。 听他的课需要举一隅而三隅反,否则就会觉得“不知所云”】 联大教授之间 般是 不互论长短的。你讲你的,我讲我的。但有时放言月旦,也无所 谓。比如唐立庵先生有一次在办公室当者一些讲师助教,就评论过两位教授,说 凿附会之大成”、 一个“集罗峻之大成”。他不考忠有人会去“传小话”,也没有考虑这两位教 授会因此而发脾气。 西南联大中文系数授对学生的要求是不严格的。除了一些基础课,如文字学(陈梦家先生 授、声韵学(罗常培先生授)要按时所误,其余的,都较随便,比较严一点的是朱自清先生的 宋诗”。他一首 首地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试,小考,大考。有些课,也 有考试,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一般都只是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联大中文系读书报 告不重抄书,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一个同学交了一篇关于李贺的 报告给闻先生,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领 色特别浓烈,大为闻先生激赏。有一个同学在杨振声先生教的“汉魏六朝诗选”课上,就“车 轮生四角”这样的合乎 情修 的想象写了 篇很短的报告《方车轮》。就凭这份报告,在期 终考试时,杨先生直布该生可以免考。 联大教授大都很爱才。罗常培先生说过,他喜欢两种学生:一种,刻苦治学:一种,有 才。他介绍一个学生到联大先修班去教书,叫学生拿了他的亲笔介绍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继 间先生。介绍信上写的是“该生素且创作夙慧 一个同学根据另一个同学的一句 新诗(愿一张抽象派的 的)“原路胡建成之先”了一首词。作为“诗法 理的练 交给王了一先生,王先生的评语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处不须论。”具有“夙慧”,有 “仙骨”,这种对于学生过甚其辞的评价,恐怕是不会出之于今天的大学教授的笔下的。 我在西南联大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上课,但是乱七八糟看了不少书。有一个时期 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去看书。有时只我一个人。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墙外是坟地,非 觉静在系里吾拭不用经时什么供书王。如上的书可随便下一木来吾。而日可轴阳 有一天,我听到墙外有 一派细乐的声音。 半夜里怎么会有乐声,在坟地里?我确实是听见的 不是错觉。 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 我也许会成为一个画家。如果考不取联大,我准各考当时也在昆明的国立艺专。 1088 汪曾祺:《人间草木》江苏文艺出版礼
仇注都背出来。唐兰(立庵)先生讲课是另一种风格。他是教古文学的,有一年忽然开了一门 “词选”,不知道是没有人教,还是他自己感兴趣。他讲“词选”主要讲《花间集》(他自己 一度也填词,极艳)。他讲词的方法是:不讲。有时只是用无锡腔调念(实是吟唱)一遍:“‘双 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 pass 了。沈从文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 “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沈先生怎样教课,我已写了一篇《沈从文先生 在西南联大》,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兹不赘。他讲创作的精义,只有一句“贴到人物来写”。 听他的课需要举一隅而三隅反,否则就会觉得“不知所云”。 联大教授之间,一般是不互论长短的。你讲你的,我讲我的。但有时放言月旦,也无所 谓。比如唐立庵先生有一次在办公室当着一些讲师助教,就评论过两位教授,说一个“集穿 凿附会之大成”、一个“集罗唆之大成”。他不考虑有人会去“传小话”,也没有考虑这两位教 授会因此而发脾气。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对学生的要求是不严格的。除了一些基础课,如文字学(陈梦家先生 授)、声韵学(罗常培先生授)要按时听课,其余的,都较随便。比较严一点的是朱自清先生的 “宋诗”。他一首一首地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试,小考,大考。有些课,也 有考试,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一般都只是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联大中文系读书报 告不重抄书,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一个同学交了一篇关于李贺的 报告给闻先生,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颜 色特别浓烈,大为闻先生激赏。有一个同学在杨振声先生教的“汉魏六朝诗选”课上,就“车 轮生四角”这样的合乎情悖乎理的想象写了一篇很短的报告《方车轮》。就凭这份报告,在期 终考试时,杨先生宣布该生可以免考。 联大教授大都很爱才。罗常培先生说过,他喜欢两种学生:一种,刻苦治学;一种,有 才。他介绍一个学生到联大先修班去教书,叫学生拿了他的亲笔介绍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继 侗先生。介绍信上写的是“.该生素具创作夙慧。.”一个同学根据另一个同学的一句 新诗(题一张抽象派的画的)“愿殿堂毁塌于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词,作为“诗法”课的练习 交给王了一先生,王先生的评语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处不须论。”具有“夙慧”,有 “仙骨”,这种对于学生过甚其辞的评价,恐怕是不会出之于今天的大学教授的笔下的。 我在西南联大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上课,但是乱七八糟看了不少书。有一个时期 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去看书。有时只我一个人。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墙外是坟地,非 常安静。在系里看书不用经过什么借书手续,架上的书可以随便抽下一本来看。而且可抽烟。 有一天,我听到墙外有一派细乐的声音。半夜里怎么会有乐声,在坟地里?我确实是听见的, 不是错觉。 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 我也许会成为一个画家。如果考不取联大,我准备考当时也在昆明的国立艺专。 1988 年 汪曾祺 :《人间草木》 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