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情”。这是说得对的。但是,宝玉这种“多情”,不但 不是西门庆式的兽性的占有,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纳兰容若 那种“多情”所能比拟。新就新在加上了一个“敬”字,这 就大大不同了,惟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所敬的每一个人 的命运都是悲剧,把她们每一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 包括在自己的关心注念当中,这就叫作“爱博而心劳”。 这就是说,宝玉感受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剧的重量 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剧重量的总和,而是远远超过这个总 和。因为身在悲剧中的青年女性,特别在那个时代,远不是 都能充分感受到自己这一份悲剧的重量,更不能充分地同感 到其他女性的悲剧的重量。例如平儿,宝玉深深同情她夹在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当中的不幸处境,替她愤恨贾琏之 “惟知以淫乐悦己,不知作养脂粉”:可是她自己却一味“周 全妥帖”,不仅看不出有什么不满,就是平白无故挨了凤姐的 打,稍经调停反倒跪下来给凤姐磕头谢罪:“奶奶的千秋,我 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事后照旧贴心得力地当凤姐的助 手。又如香菱,从小被扬出来,卖到花花太岁式的恶少薛蟠 手里,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她一味憨头憨脑地学作诗,似 乎一点不幸之感都没有。 甚至林黛玉,她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的悲剧,也未必 能象贾宝玉认识的那么深刻。宝玉最敬她的,是她从不劝宝 玉走“仕途经济”的路。但是,宝玉是常常不得不参加“峨 冠博带”的场合,见惯了那些讲“仕途经济”的人,厌恶他 们。黛玉则是一个深闺少女,不可能有同样的阅历,对于 “仕途经济”不可能达到与宝玉同样的认识水平。而这一点认 。9
是 “ 多 情 ” 。 这 是 说 得 对 的 。 但 是 , 宝 玉 这 种 “ 多 情 ” , 不 但 不 是 西 门 庆 式 的 兽 性 的 占 有 , 甚 至 也 不 是 晏 小 山 、 纳 兰 容 若 那 种 “ 多 情 ” 所 能 比 拟 。 新 就 新 在 加 上 了 一 个 “ 敬 ” 字 , 这 就 大 大 不 同 了 , 惟 其 “ 昵 而 敬 之 ” , 方 能 看 出 所 敬 的 每 一 个 人 的 命 运 都 是 悲 剧 , 把 她 们 每 一 个 人 的 悲 欢 哀 乐 , 荣 辱 得 失 , 都 包 括 在 自 己 的 关 心 注 念 当 中 , 这 就 叫 作 “ 爱 博 而 心 劳 ” 。 这 就 是 说 , 宝 玉 感 受 到 的 , 不 只 是 他 自 己 的 悲 剧 的 重 量 , 加 上 所 有 青 年 女 性 的 悲 剧 重 量 的 总 和 , 而 是 远 远 超 过 这 个 总 和 。 因 为 身 在 悲 剧 中 的 青 年 女 性 , 特 别 在 那 个 时 代 , 远 不 是 都 能 充 分 感 受 到 自 己 这 一 份 悲 剧 的 重 量 , 更 不 能 充 分 地 同 感 到 其 他 女 性 的 悲 剧 的 重 量 。 例 如 平 儿 , 宝 玉 深 深 同 情 她 夹 在 “ 贾 琏 之 俗 , 凤 姐 之 威 ” 当 中 的 不 幸 处 境 , 替 她 愤 恨 贾 琏 之 “ 惟 知 以 淫 乐 悦 己 , 不 知 作 养 脂 粉 ” ; 可 是 她 自 己 却 一 味 “ 周 全 妥 帖 ” , 不 仅 看 不 出 有 什 么 不 满 , 就 是 平 白 无 故 挨 了 凤 姐 的 打 , 稍 经 调 停 反 倒 跪 下 来 给 凤 姐 磕 头 谢 罪 : “ 奶 奶 的 千 秋 , 我 惹 了 奶 奶 生 气 , 是 我 该 死 。 ” 事 后 照 旧 贴 心 得 力 地 当 凤 姐 的 助 手 。 又 如 香 菱 , 从 小 被 拐 出 来 , 卖 到 花 花 太 岁 式 的 恶 少 薛 蟠 手 里 , 已 经 够 不 幸 的 了 , 可 是 她 一 味 憨 头 憨 脑 地 学 作 诗 , 似 乎 一 点 不 幸 之 感 都 没 有 。 甚 至 林 黛 玉 , 她 对 自 己 的 价 值 , 对 自 己 的 悲 剧 , 也 未 必 能 象 贾 宝 玉 认 识 的 那 么 深 刻 。 宝 玉 最 敬 她 的 , 是 她 从 不 劝 宝 玉 走 “ 仕 途 经 济 ” 的 路 。 但 是 , 宝 玉 是 常 常 不 得 不 参 加 “ 峨 冠 博 带 ” 的 场 合 , 见 惯 了 那 些 讲 “ 仕 途 经 济 ” 的 人 , 厌 恶 他 们 。 黛 玉 则 是 一 个 深 闺 少 女 , 不 可 能 有 同 样 的 阅 历 , 对 于 “ 仕 途 经 济 ” 不 可 能 达 到 与 宝 玉 同 样 的 认 识 水 平 。 而 这 一 点 认 · 9 ·
识水平上的差距,就使黛玉不可能充分估计自己在宝玉心中 的价值,和自己的悲剧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宝玉在黛玉面前 说“你死了,我当和尚”,黛玉很不愿听,几次为此生气,恐 怕她只把这句话理解为一般的爱情的誓言,不理解自己在宝 玉心目中是人世最高价值的体现,不理解自己如果死了,对 宝玉不仅是爱情的毁灭,而且是人世最高价值的毁灭,这样 的人世当然不值得留恋。 宝玉就是这样的“爱博而心劳”。比所爱者本人还要操心, 还要忧深虑远,自然是“而忧患亦日甚矣”。几千年来被否认 的女性的价值,仅仅在宝玉眼中充分反映出来,几千年来被 遮掩住的女性的悲剧,也仅仅在宝玉眼前拉开帷幕,所以鲁 迅又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 而已。” 四 《红楼梦》虽是女性的悲剧,女性的颂歌,全书最中心的 人物,还是男性的贾宝玉。前面说他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 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为女性唱颂歌,唱悲 歌,都是他作为“新人”的表现。 所谓“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觉醒”的人。但是,贾宝 玉的觉醒,不是看到了自己是个“人”,自感人的尊严,倒是 看到自己是人当中的“渣滓浊沫”,自渐形秽。这似乎很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无非是因为他还仅仅是“新人”的胚胎的缘 故。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并不是来自理性的认识,而是来 ·10
识 水 平 上 的 差 距 , 就 使 黛 玉 不 可 能 充 分 估 计 自 己 在 宝 玉 心 中 的 价 值 , 和 自 己 的 悲 剧 在 宝 玉 心 中 的 分 量 。 宝 玉 在 黛 玉 面 前 说 “ 你 死 了 , 我 当 和 尚 ” , 黛 玉 很 不 愿 听 , 几 次 为 此 生 气 , 恐 怕 她 只 把 这 句 话 理 解 为 一 般 的 爱 情 的 誓 言 , 不 理 解 自 己 在 宝 玉 心 目 中 是 人 世 最 高 价 值 的 体 现 , 不 理 解 自 己 如 果 死 了 , 对 宝 玉 不 仅 是 爱 情 的 毁 灭 , 而 且 是 人 世 最 高 价 值 的 毁 灭 , 这 样 的 人 世 当 然 不 值 得 留 恋 。 宝 玉 就 是 这 样 的 “ 爱 博 而 心 劳 ” 。 比 所 爱 者 本 人 还 要 操 心 , 还 要 忧 深 虑 远 , 自 然 是 “ 而 忧 患 亦 日 甚 矣 ” 。 几 千 年 来 被 否 认 的 女 性 的 价 值 , 仅 仅 在 宝 玉 眼 中 充 分 反 映 出 来 , 几 千 年 来 被 遮 掩 住 的 女 性 的 悲 剧 , 也 仅 仅 在 宝 玉 眼 前 拉 开 帷 幕 , 所 以 鲁 迅 又 说 : “ 悲 凉 之 雾 , 遍 被 华 林 , 然 呼 吸 而 领 会 之 者 , 独 宝 玉 而 已 。 ” 四 《 红 楼 梦 》 虽 是 女 性 的 悲 剧 , 女 性 的 颂 歌 , 全 书 最 中 心 的 人 物 , 还 是 男 性 的 贾 宝 玉 。 前 面 说 他 是 中 国 封 建 社 会 末 期 的 母 腹 中 开 始 孕 育 的 “ 新 人 ” 的 胚 胎 , 他 为 女 性 唱 颂 歌 , 唱 悲 歌 , 都 是 他 作 为 “ 新 人 ” 的 表 现 。 所 谓 “ 新 人 ” , 就 是 有 了 “ 人 的 觉 醒 ” 的 人 。 但 是 , 贾 宝 玉 的 觉 醒 , 不 是 看 到 了 自 己 是 个 “ 人 ” , 自 感 人 的 尊 严 , 倒 是 看 到 自 己 是 人 当 中 的 “ 渣 滓 浊 沫 ” , 自 惭 形 秽 。 这 似 乎 很 奇 怪 , 其 实 也 不 奇 怪 , 无 非 是 因 为 他 还 仅 仅 是 “ 新 人 ” 的 胚 胎 的 缘 故 。 贾 宝 玉 对 女 性 的 尊 重 , 并 不 是 来 自 理 性 的 认 识 , 而 是 来 · 1 0 ·
自直接的感受。他对一切“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深恶 痛绝,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边,长期接触到那么多的 聪明美丽的青年女性,看到她们受到不应有的轻视,看到她 们的地位是那样屈辱,命运是那样悲惨,对她们又爱又敬,为 她们又悲又愤,回过来就更对“须眉男子”深恶痛绝。他对 女性的尊重,看来也许有过于美化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他所 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着女装的形象罢了。他在穿着女装 的“人”面前自惭形秽,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标准 来要求自己。实际上,人类的“渣滓浊沫”并不是宝玉,而 是贾琏、贾环、薛蟠之流,正因此,他们决不会自惭形秽,他 们正自幸生为“须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 人面前自觉高她们一等。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实质上就是对“人”的尊重。他 理想着完善的“人”,但是现实中的男人他觉得太丑恶了,只 有美丽的女性才比较能做他塑造“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 唱的女性的颂歌,其实就是“人”的颂歌。但是,他又眼见 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剧,眼见这人世间仅有的美,逃不了 毁灭的命运。他念着《芙蓉女儿诔》,其实就是悼念整个的 “人”的毁灭:他痛哭潇湘馆,就是为“人”的毁灭放声一哭。 今天我们来看,当时“人的觉醒”才开始,怎么就见到 了“人”的毁灭了呢?贾宝玉未免太悲观了吧!其实这也是 难怪的。甚至历史已经发展到“五四”运动以后,大革命以 前,据鲁迅分析,尚且是这样的:“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 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 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这就是 。11
自 直 接 的 感 受 。 他 对 一 切 “ 峨 冠 博 带 ” 的 “ 须 眉 男 子 ” 深 恶 痛 绝 , 又 在 自 己 的 家 庭 , 自 己 的 身 边 , 长 期 接 触 到 那 么 多 的 聪 明 美 丽 的 青 年 女 性 , 看 到 她 们 受 到 不 应 有 的 轻 视 , 看 到 她 们 的 地 位 是 那 样 屈 辱 , 命 运 是 那 样 悲 惨 , 对 她 们 又 爱 又 敬 , 为 她 们 又 悲 又 愤 , 回 过 来 就 更 对 “ 须 眉 男 子 ” 深 恶 痛 绝 。 他 对 女 性 的 尊 重 , 看 来 也 许 有 过 于 美 化 的 地 方 , 其 实 那 只 是 他 所 理 想 的 最 完 美 的 “ 人 ” , 穿 着 女 装 的 形 象 罢 了 。 他 在 穿 着 女 装 的 “ 人 ” 面 前 自 惭 形 秽 , 就 是 以 理 想 的 完 美 的 “ 人 ” 的 标 准 来 要 求 自 己 。 实 际 上 , 人 类 的 “ 渣 滓 浊 沫 ” 并 不 是 宝 玉 , 而 是 贾 琏 、 贾 环 、 薛 蟠 之 流 , 正 因 此 , 他 们 决 不 会 自 惭 形 秽 , 他 们 正 自 幸 生 为 “ 须 眉 男 子 ” , 可 以 玩 弄 女 人 , 奴 役 女 人 , 在 女 人 面 前 自 觉 高 她 们 一 等 。 贾 宝 玉 对 女 性 的 尊 重 , 实 质 上 就 是 对 “ 人 ” 的 尊 重 。 他 理 想 着 完 善 的 “ 人 ” , 但 是 现 实 中 的 男 人 他 觉 得 太 丑 恶 了 , 只 有 美 丽 的 女 性 才 比 较 能 做 他 塑 造 “ 人 ” 的 完 美 形 象 的 原 型 。 他 唱 的 女 性 的 颂 歌 , 其 实 就 是 “ 人 ” 的 颂 歌 。 但 是 , 他 又 眼 见 一 幕 又 一 幕 的 女 性 的 悲 剧 , 眼 见 这 人 世 间 仅 有 的 美 , 逃 不 了 毁 灭 的 命 运 。 他 念 着 《 芙 蓉 女 儿 诔 》 , 其 实 就 是 悼 念 整 个 的 “ 人 ” 的 毁 灭 ; 他 痛 哭 潇 湘 馆 , 就 是 为 “ 人 ” 的 毁 灭 放 声 一 哭 。 今 天 我 们 来 看 , 当 时 “ 人 的 觉 醒 ” 才 开 始 , 怎 么 就 见 到 了 “ 人 ” 的 毁 灭 了 呢 ? 贾 宝 玉 未 免 太 悲 观 了 吧 ! 其 实 这 也 是 难 怪 的 。 甚 至 历 史 已 经 发 展 到 “ 五 四 ” 运 动 以 后 , 大 革 命 以 前 , 据 鲁 迅 分 析 , 尚 且 是 这 样 的 : “ 那 时 觉 醒 起 来 的 智 识 青 年 的 心 情 , 是 大 抵 热 烈 , 然 而 悲 凉 的 , 即 使 寻 到 一 点 光 明 , ‘ 径 一 周 三 ’ , 却 更 分 明 的 看 见 了 周 围 的 无 涯 际 的 黑 暗 。 ” 这 就 是 · 1 1 ·
说,热烈,是由于爱人:悲凉,是由于觉醒:开始觉醒者寻 到的光明总是微弱的,只照到身边一小国,更反衬出图外的 黑暗的无涯际。在两百年前的青年贾宝玉,他心中那点光明 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衬出周围的黑暗更无涯际,他 的心情更加热烈而悲凉,当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贾宝玉所能寻到的一点光明虽是 微弱的,他的心情虽是悲凉的,他这个艺术形象作为“新 人”(尽管还只是胚胎)的力量却是强的。这个艺术形象十分 可爱。书中有人给他钩出一幅速写肖像:他自己被烫了手,倒 问烫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反 提醒一位姑娘赶快避雨。没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 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儿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 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他甘心为丫头充役,受 丫头的气。他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 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他聪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侧媚。他喜 欢女孩子们,也为女孩子们所喜欢,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 知己。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 王”,认为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认为他“潦倒不通庶 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轻一 点说也是有“痴病”,.这样看宝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 是疼爱他的祖母、母亲,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他们的 观念都是当时最正统的观念。贾宝玉这样复杂的形象,带着 光挥和芳泽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红楼梦》以前,中国文学作品里有许多忠良被谗,英 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难,佳人薄命,等等。他们不管 ·12
说 , 热 烈 , 是 由 于 爱 人 ; 悲 凉 , 是 由 于 觉 醒 ; 开 始 觉 醒 者 寻 到 的 光 明 总 是 微 弱 的 , 只 照 到 身 边 一 小 圈 , 更 反 衬 出 圈 外 的 黑 暗 的 无 涯 际 。 在 两 百 年 前 的 青 年 贾 宝 玉 , 他 心 中 那 点 光 明 更 加 微 弱 , 照 亮 的 圈 子 更 小 , 反 衬 出 周 围 的 黑 暗 更 无 涯 际 , 他 的 心 情 更 加 热 烈 而 悲 凉 , 当 然 就 是 不 足 怪 的 了 。 不 过 , 话 还 得 说 回 来 。 贾 宝 玉 所 能 寻 到 的 一 点 光 明 虽 是 微 弱 的 , 他 的 心 情 虽 是 悲 凉 的 , 他 这 个 艺 术 形 象 作 为 “ 新 人 ” ( 尽 管 还 只 是 胚 胎 ) 的 力 量 却 是 强 的 。 这 个 艺 术 形 象 十 分 可 爱 。 书 中 有 人 给 他 钩 出 一 幅 速 写 肖 像 : 他 自 己 被 烫 了 手 , 倒 问 烫 了 他 的 那 位 姑 娘 疼 不 疼 。 他 自 己 大 雨 淋 的 水 鸡 儿 似 的 , 反 提 醒 一 位 姑 娘 赶 快 避 雨 。 没 人 在 跟 前 , 他 就 自 哭 自 笑 的 , 看 见 燕 子 就 和 燕 子 说 话 , 看 见 鱼 儿 就 和 鱼 儿 说 话 , 见 了 星 星 月 亮 , 不 是 长 吁 短 叹 , 就 是 咕 咕 哝 哝 。 他 甘 心 为 丫 头 充 役 , 受 丫 头 的 气 。 他 爱 惜 起 东 西 来 连 个 线 头 儿 都 是 好 的 , 糟 蹋 起 来 值 千 值 万 都 不 管 了 。 他 聪 明 而 憨 厚 , 女 性 化 而 不 侧 媚 。 他 喜 欢 女 孩 子 们 , 也 为 女 孩 子 们 所 喜 欢 , 尤 其 林 黛 玉 是 他 唯 一 的 知 己 。 可 是 , 另 一 方 面 , 有 人 认 为 他 是 “ 孽 根 祸 胎 , 混 世 魔 王 ” , 认 为 他 “ 乖 僻 邪 谬 , 不 近 人 情 ” , 认 为 他 “ 潦 倒 不 通 庶 务 , 愚 顽 怕 读 文 章 ” , “ 天 下 无 能 第 一 , 古 今 不 肖 无 双 ” , 轻 一 点 说 也 是 有 “ 痴 病 ” , . . 这 样 看 宝 玉 的 , 不 是 他 的 仇 人 , 而 是 疼 爱 他 的 祖 母 、 母 亲 , 和 “ 恨 铁 不 成 钢 ” 的 父 亲 , 他 们 的 观 念 都 是 当 时 最 正 统 的 观 念 。 贾 宝 玉 这 样 复 杂 的 形 象 , 带 着 光 辉 和 芳 泽 出 现 在 中 国 文 学 史 上 , 不 是 一 件 小 事 。 在 《 红 楼 梦 》 以 前 , 中 国 文 学 作 品 里 有 许 多 忠 良 被 谗 , 英 雄 失 路 , 才 人 不 遇 , 公 子 落 难 , 佳 人 薄 命 , 等 等 。 他 们 不 管 · 1 2 ·
遭遇到什么不幸,同当时的环境是协调的,同当时的政治道 德观念、真善美的标准是协调的,就是说,他们代表着当时 舆论公认的正义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总是能得到当时正 直、善良的人们的了解、赞助和支持。而迫害他们的人,不 管怎样嚣张,总归为当时的清议所不容,公认为奸邪,为丑 类。即使是梁山好汉,他们的“忠”也好,“义”也好,“替 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伦理观念的体系之内。《儒林 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国文学作品里第一个正面人物而不 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 毕竟还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了的 封建人物。 只有贾宝玉,才是同他的环境完全不相协调的。他的整 个的性格,同当时社会,同他所属的阶层,完全格格不入。他 只好逃到女儿国里去,尽管她们一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从 理智上彻底理解他,但却能够爱他,暂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存 身之所,这种情况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见荒唐乖谬。所以 他一出场,作者便用一阕《西江月》描写他与环境的格格不 入,其中说他“似傻如狂”,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 日记》,从而思考一个问题:贾宝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位“狂 人”的遥遥先驱? “狂人”并不狂,他其实是从封建中国的母腹中脱胎而出 的第一个“新人”,只因为他全面地叛逆了旧世界,便被旧世 界视为“狂人”。这是和贾宝玉一样的。这说明他是属于贤宝 玉的血统。但是,“狂人”看得出一部中国史都是在仁义道德 的掩盖之下的“吃人的历史”,看得出他周围的人,他家里的 。13
遭 遇 到 什 么 不 幸 , 同 当 时 的 环 境 是 协 调 的 , 同 当 时 的 政 治 道 德 观 念 、 真 善 美 的 标 准 是 协 调 的 , 就 是 说 , 他 们 代 表 着 当 时 舆 论 公 认 的 正 义 和 美 好 的 力 量 , 在 作 品 里 总 是 能 得 到 当 时 正 直 、 善 良 的 人 们 的 了 解 、 赞 助 和 支 持 。 而 迫 害 他 们 的 人 , 不 管 怎 样 嚣 张 , 总 归 为 当 时 的 清 议 所 不 容 , 公 认 为 奸 邪 , 为 丑 类 。 即 使 是 梁 山 好 汉 , 他 们 的 “ 忠 ” 也 好 , “ 义 ” 也 好 , “ 替 天 行 道 ” 也 好 , 仍 然 包 括 在 封 建 伦 理 观 念 的 体 系 之 内 。 《 儒 林 外 史 》 里 的 杜 少 卿 , 是 中 国 文 学 作 品 里 第 一 个 正 面 人 物 而 不 大 被 了 解 的 , 但 不 了 解 他 的 只 是 那 些 鄙 俗 的 八 股 之 士 ; 此 外 毕 竟 还 有 虞 博 士 等 人 了 解 他 , 而 虞 博 士 等 人 仍 是 理 想 化 了 的 封 建 人 物 。 只 有 贾 宝 玉 , 才 是 同 他 的 环 境 完 全 不 相 协 调 的 。 他 的 整 个 的 性 格 , 同 当 时 社 会 , 同 他 所 属 的 阶 层 , 完 全 格 格 不 入 。 他 只 好 逃 到 女 儿 国 里 去 , 尽 管 她 们 — — 包 括 林 黛 玉 也 未 必 能 从 理 智 上 彻 底 理 解 他 , 但 却 能 够 爱 他 , 暂 时 给 他 一 个 温 暖 的 存 身 之 所 , 这 种 情 况 又 使 他 在 世 人 心 目 中 更 见 荒 唐 乖 谬 。 所 以 他 一 出 场 , 作 者 便 用 一 阕 《 西 江 月 》 描 写 他 与 环 境 的 格 格 不 入 , 其 中 说 他 “ 似 傻 如 狂 ” , 这 不 禁 使 人 想 起 了 鲁 迅 的 《 狂 人 日 记 》 , 从 而 思 考 一 个 问 题 : 贾 宝 玉 可 不 可 以 算 是 那 位 “ 狂 人 ” 的 遥 遥 先 驱 ? “ 狂 人 ” 并 不 狂 , 他 其 实 是 从 封 建 中 国 的 母 腹 中 脱 胎 而 出 的 第 一 个 “ 新 人 ” , 只 因 为 他 全 面 地 叛 逆 了 旧 世 界 , 便 被 旧 世 界 视 为 “ 狂 人 ” 。 这 是 和 贾 宝 玉 一 样 的 。 这 说 明 他 是 属 于 贾 宝 玉 的 血 统 。 但 是 , “ 狂 人 ” 看 得 出 一 部 中 国 史 都 是 在 仁 义 道 德 的 掩 盖 之 下 的 “ 吃 人 的 历 史 ” , 看 得 出 他 周 围 的 人 , 他 家 里 的 · 1 3 ·